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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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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火

“嘔——————”

蹲在樹根邊吐完一堆剛落地就消失的胃部消化物,我終於感覺自己混沌的頭腦稍微舒服了點。

“還好嗎?”

“還,還行。”勉強擡頭,一嘗試站起就又眩暈著跪地,我幹脆直接靠著樹幹坐下來,“真見鬼!我明明都是個“死”了五年多的幽靈了,這些該死的生理反應是打哪兒冒出來的?我來東線後就什麽都沒吃過!這怎麽還能吐出東西啊?!”

“從以往經驗看,你的生理活動是受到你自我意識的控制的——證明你有意識,至少是潛意識中在排斥你所經歷的這一切,並反應到身體上。”

他單膝跪在我旁邊,試圖通過撫摸我的背部讓我好受一點,可惜見效甚微。

“要不然你還是讓我躺會兒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將頭枕在對方腿上,仰面的姿勢比垂著頭好些,腦中持續著的槍/炮/聲和爆炸聲逐漸褪去,周圍輕風拂過樹葉的“沙沙”聲慢慢占據上風,我的心久違地寧靜下來。

也許不算太久,畢竟我才來不到一個月,但我相信自己一輩子——如果我這個“幽靈”還有將來的話——也不會忘記這段時光。

盡管因為職業的特殊性,我擁有接觸與屍體、罪犯等相關的少數特殊事件的經歷,但工業革命後槍/炮/坦/克等登場的現代化大規模戰爭的殘酷,仍然是我這種在和平年代生活了超過二十年的人無法想象的。

鮮血、斷肢、坦克履帶下泥一樣破碎而黏稠的肉醬……蛋白質燒焦的氣味與翻湧的泥土味和學習氣混在一起,令人作嘔,而不同語言混雜的尖叫、哭喊、嘶吼夾雜著祈禱聲與咒罵,甚至人體被擊穿的聲音、骨頭被碾碎的哢哢聲,被時而響起的槍/聲、炮/彈的爆炸聲掩蓋,形成一種令人絕望的嘈雜。

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會被物理性的傷害傷到,甚至還很是安撫了一番弗裏德裏希,以防他在戰場上分心葬送整個車組的性命——當然從某一方面看這或許也不是壞事。不過,真正交火時他可遠比我想象中還要專註得多——或許我一直飄在坦克外十米處的高空,影響不到他也是原因之一?

但即使飄在空中,又清楚自己不受物理傷害的特性,看著身旁往來的子彈和火炮,以及猛然竄起來的燃燒著的火焰,我還是下意識地躲避,呼吸急促,心跳加快——盡管看不到,我也猜自己的面色一定煞白到極其符合自己現在的身份狀態——我把這歸因於人類這一生物DNA中根植的對死亡深深的恐懼。

那場小規模的交戰結束後,我深呼吸平覆情緒,看著弗裏德裏希從三號坦/克的炮塔裏爬出來——他臉上還帶著堅決而冰冷的表情,微微放大的瞳孔、發亮的眼睛和抿緊的嘴唇、皺著的眉毛都表明他還為從這場戰鬥中回過神來*。相處快五年我還從未見過他這麽有攻擊性的一面,我發誓他肯定有一點上頭了。戰爭總是很容易放大參與者的極端情緒。

而我快飄到他面前時,他正用一種嚴厲而急促的語調和其他四個車組成員談話,對,就是那種“典型”的很兇的德語,盡管就我聽到的談話內容而言,這些年輕人實際上並沒有什麽需要被“教育”的行為,很顯然他無意識地將未褪去的情緒帶入了。等我幾乎要貼到他的臉時他才看到我,就像一只被驚醒的野貓,雙眼驟然瞪大,好像要跳起來一樣,手也摸上了腰間的槍/套——其他車組成員被他突然的動作嚇得不輕,都跟貓頭鷹似的旋轉腦袋,當然什麽也沒發現——然後被他迅速打發走了。

甚至我還被這家夥訓斥了一頓,他說他槍/套的扣子都打開了,差一點我身上就要多個窟窿,然後很是給我“科普”了一番剛經歷過激烈戰鬥的人多麽危險。真是謝謝了,畢竟你已經深刻向我表現了這一點了,弗裏德裏希。

我當時就應該反駁他的,至少現在我根本不受物理傷害……憑什麽這麽兇啊,剛下戰場我也精神狀態不好啊……可惡!我怎麽能這麽慫……

“你很喜歡這個綬帶?”

“嗯?”

“你要把它拽下來了。”

“抱歉抱歉。”

心虛地把那條被我蹂/躪到皺起的二級鐵十字綬帶在他第二個紐扣上重新系好並撫平,我再一次癱倒,“戰爭太可怕了……”

“我就說讓你不要來的,你看。”

“……雖然但是,弗裏德裏希你說話方式和我媽媽一模一樣欸。”

“呵、呵。”

“哎呀哎呀我錯了,別動我頭啊,我還暈著呢。”

用雙手握住他兩只手固定住,我放心地重新躺好,“你們元首怎麽不自己上場啊,等等他好像真的上場過……那都是經歷過的人了,為什麽還要開這麽多戰場……這不害年輕人嗎……欸,你說,他是不是和德/國/人有仇啊?”

“……小卿,有沒有一種可能,你這個力度根本固定不住我?”

“咦?弗裏德裏希你是被我帶成吐槽役了嗎?你現在說話好有二十一世紀Z世代人的風格。”

他視線向下瞥了我一眼,似乎很是糾結了一下,但終於還是沒有掙開我的手。

“應該不是……但或許……快了……”

“啊什麽,什麽快了,小胡子不是泛/日/耳/曼/主/義嗎?他仇德嗎不會吧?!我只是隨口說一下啊天哪——”

“你滿腦子在想什麽啊?!”

“明明是你先說的啊。”看見他額頭青筋跳起,我趕忙加大了握住手的力度,生怕他有對我的腦袋下手,我也委屈欸好不好,“所以,什麽快了?”

“紅色。”他說,“黨/衛/軍中有一些蘇/聯/人,以及1934年未被清除的共//產//黨//員,正在傳播紅色思想。”

“艹。”我知道說臟話不對,但此時實在沒有別的詞能夠這麽合適地反映我的心情,“我是在做夢嗎?弗裏德裏希你掐我一下。”

別洛夫同志是你嗎別洛夫同志?

保/安/局六處是不是還有一位姓馮·施季裏茨的上校啊?

我難道實際上不是穿越而是穿劇?

弗裏德裏希露出了混合著不讚同、無語和擔憂的神色,“你是不是頭還暈著?不會被炮彈轟傻了吧?小卿,我不然還是帶你找陸/軍中的神職軍官看看吧。”

“倒也不必。”我瞬間冷靜下來,萬一碰上厲害的神職人員,會發生什麽還真不好說。我現在還不想見上帝祂老人家,“你讓我緩一下就好了。”

不管怎麽說,不論是“藝術來源於現實”,還是依據我自己對二戰歷史的記憶,這種情況的發生都一定程度上是在意料中的。我正在感到驚訝的是,他竟然在發現之後沒有阻止。

“你……所以……現在,我們是同志了?”

“雖然我確實曾經有信仰這個的朋友,”他看到我點頭,淺淺笑了,“但我並沒有,或者說,不認為自己已經算是有這種信仰的人中一份子。”

“當然,”他說,“其中的一些理念我也很支持。另外,我只是沒有阻止他們傳播這種思想而已。”

“你說“只是”……所以你把他們其他的動作攔截下來了?”

“我發現的那一部分。至於其他的,我對曾經的同事做了一點提醒,只能希望他們足夠聰明。畢竟,那部分工作內容已經不是我可以繼續接觸的了。多說反而會引來猜忌。”

我感覺懸。

如果真是穿劇,面對薩沙同志和諜王,你那幫曾經的同事絕對比不過的。到時候德三在老大哥面前就約等於光著。

難道我真的是穿劇嗎……但也不能用主角的名字試探啊……萬一讓他真的查到了之前隱藏的……得找一個查不出問題的。“海因裏希”可以……但萬一是重名怎麽辦?算了,還是別問了。

不過,本來負責國/防/軍情報的那位海軍上將就早早對小胡子失望轉投英美——雖然英美沒信任過他給出的情報——現在黨/衛/軍又確認有人正在策反……哇哦。

“你真就沒有想過成為菌冠搞赤化?成為黑/衫/軍內部鐮/錘/黨的一號人物,展現紅色普魯士精神什麽的?”**

“……‘菌冠’是什麽?”

“就,漢語裏‘軍’和‘菌’同音,相當於是最高領導人的意思吧……唉,一解釋就沒有那個味了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氣,好像在忍耐什麽,“雖然,我的父親確實是柯/尼/斯/堡/人,但我沒有這種想法。”

欸?!東/普/魯/士的首府?!

“這下我好像明白你先前為什麽會支持小胡子了……”

回憶了一下他和我說起過的人生經歷的時間,我只能感嘆他的經歷也實在太豐富了。要不是來這兒,我三十歲的經歷加起來也不會比他二十歲更豐富。

波羅的海的夏日陽光透過樹葉間隙落下,森林中夢幻般的光柱有著柔和的光暈。花香、鳥鳴、溪流蜿蜒到不知多遠處的濕地或湖泊——安寧、靜謐、祥和、美好——誰能想象這裏附近的地方剛剛爆發過一場激烈的交火呢?

“感覺已經過了好一會了啊……你是不是要去備戰嗎啦?”

“你已經不頭暈了嗎?”

“嗯。”我松開他的手,坐起來點點頭。

“那就好。”他笑起來,卻沒有別的動作,“不急。總司令總覺得我們推進得太快、太遠,很不安全。休整的通知之前就發下來了。”

“好吧,貝克旗隊長。但你的副官找不到你不會著急嗎?”

“不會。”這下換他躺在我身邊了,“他忙著呢。”

“能冒昧問一下忙什麽嗎?”不會是殺戰俘吧……清理政//委的那個文件現在應該還沒有下發吧……

“清點傷亡人數、安排傷員和戰俘、寫報告……”

“這些好像是你的工作啊……我是不是——”

“沒有。”他打斷了我的話,點了點掛著的望遠鏡和武/裝/帶上的地圖包,“我的工作只占了很少一部分,而且之後我也會再覆核的。指揮官的主要工作不是這個,而是與這些相關。”

“更何況,”他舉起手,推上袖口,指了指手表上的時間,“從進入樹林開始還不到二十五分鐘,我就是在坦克旁喝一杯咖啡休息下也不止這個時間。”

“唔……那接下來幹什麽……”

“再休息會吧。再過幾個月就沒有這種還算得上悠閑的時候了。你真的要和我一直待在戰場嗎?我可以回柏林——”

“我不能待在這嗎?”我彎下腰盯著他的眼睛,“你不會想做什麽不好的事情吧?”

“咳。”他掩飾性地清了下嗓子,同時移開視線,“我接上了參謀部和民間的反對……人員,接下來打算說服一些人,可能過程會……讓你對我產生不好的印象。”

“什麽你打算威脅你們集團軍群的總司令?!弗裏德裏希你不要命啦!咱們先緩緩從長計議好嘛?”

“什……你到底從哪裏得出的這個結論啊!”

“馮·萊布元帥不是一直反對小胡子但又沒有做出實質性傷害行為嗎?”

“你知道嗎,小卿,”他用一只手擋住了表情,“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是不是正常人類,你的思考回路……到底是怎麽形成的啊!”

“那你說話就不要吞吞吐吐的啊!幹嘛讓我意會啊!等等,難道一直有人監聽你嗎?但以你的能力應該能發現啊……哇!”

突然被抱住拽到在草地上,我整個人都懵了,只能去拍還環在我腰上的手,“你幹什麽——”

“真是……”他卻在嘆了口氣後忽然松開手,又拉我站起來,“走吧走吧。”

嘖。他是不是還沒從戰鬥中回過神來,怎麽這麽奇怪。

“不休息了?”

“你還需要休息嗎?”

“不用啊。”

“那我也該回去工作了。”

“弗裏德裏希。”我拉住他的衣袖,讓他回頭,“你不用擔心我會對你有什麽不好的印象。”

他驚訝地望著我,眼中浮動起細碎的光。

“畢竟——我本來也沒有對你有很好的印象。”

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
“啊啊啊啊我錯了我錯了我開玩笑的你看你現在是不是輕松多了——欸我錯了松手啊弗裏德裏希你人最好啦——”

***

屍體被沙土一點點掩埋,神職軍官的祈禱與傷兵痛苦的嗚咽呼應。失去武器的戰俘像面對狼群的綿羊一樣擠擠挨挨蹲在一起,從外表看他們和旁邊持/槍/警戒的德/國兵似乎沒什麽不同。

弗裏德裏希慰問了傷員,又和下屬交流完接下來的部署——這時他又是一個典型的辣脆指揮官了。

“長官,禁毒部門的人給軍需處施了壓……元首下達命令,柏飛丁的用量還要減少三分之一……”

“這是好事。我們服從命令就好。”

“但這樣急行軍的危險會加大,而且士兵的精神……”

“搞衛生的那幫人配發的心理醫生不是到了嗎?他們會組織緩解的活動的。至於行軍……我們比只需要蘇/聯/人快。”

“那戰俘……”

“正常送到戰俘營。告訴負責押運的小夥子們,別讓戰爭把我們變得不像自己了。”

副官行了個禮離開了,我對上他藏著笑意的眼睛。

“我們成功了一部分。”

沒有聲音,但他的口型清晰告訴我了這句話。

於是我也無聲笑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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